2008年12月12日 星期五

北港在牛墟受創之後,我試圖找尋關於牛墟的影片不著
卻誤打誤撞碰上阿肥在民國六十八年所寫的北港牛墟
於是心理的尷尬、影像的找尋...等
最後與阿肥三十年前的筆相遇。

北港迓媽祖心得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jofice/14003902
(字很多,不看也無所謂,裡面對牛墟的敘述只有一句。)

謝謝小冬打字!陶子一校以及阿肥的再校和修改
真該謝謝阿肥的根本不是校稿
而是一直在土地上耕耘勉強夠老的老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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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黃你在哪! 牛兒子走失老翁急向媽祖擲筊 警幫忙尋回
(2008/12/11 15:52)
老黃你在哪!牛兒子走失,翁哭求警尋。
地方中心/綜合報導

「牛呀~你也笑一個給客人看,笑一個喔!」王老先生開心的呼喚著老黃牛,
這一刻他期盼了多久,因為前兩天老黃牛走失,他可是難過到吃不下、睡不著。
王老先生表示,擔心黃牛是在晚上被別人牽走,
之後會被殺掉,這樣就找不到了,因此他只好去祈求媽祖。

一般外人恐怕無法體會王先生和老牛之間的感情,但是對王老先生而言,
老黃牛犁田18年,為養活一家奔忙,沒想到他到晚年也只能靠老牛陪伴。
王老先生說,兒子會打他,時常拿家裡門的玻璃上頭的鐵管子朝著他打,
他只好搬去跟老牛睡。

王老先生在被兒子虐待的日子裡,老黃牛成了他唯一的依靠,他不敢回家,
就住在牛棚,只是彷彿親人的老牛不見了,
急的王老先生騎著小紅電動車報警來回尋找,
光華派出所所長王永興於是率領警員李清木等人,沿著大肚山展開搜山,
終於找回王老先生的牛兒子,他感動到拉住警方的手說謝謝,
這失而復得的感情彌足珍貴,王老先生緊緊牽著老黃牛,再也不讓牠離開。
(新聞來源:東森新聞記者陳佳鈴、蕭光志)

---------------------牛墟筆記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匿名的伙伴
──牛墟筆記 一九七八、八、六北港

楔子

根據考古確定的資料,七千五百多年前,當我們黃土高原上的列祖列宗,將野生的稻、麥馴化為栽培品種的同時或更早,牛隻已經成為家畜中重要的一員。經過根據現代農學的細心重建,我們有理由相信,在較早的歷史時期,牛隻的功能已經脫離了單純的肉食提供,逐漸成為長期豢養的生產力和工具了。這樣的改變,不但標識了從遊牧、畜牧到定耕的進化關鍵,尤其著重說明了,人類掌握畜力的偉大發明,其意義,遠遠超出了新的勞動力和生產工具在數量和種類上的增加,而是一次不折不扣的重大能源革命。如同火的掌握及使用,這個能源革命對迄於今日的人類生活其影響之深遠、重大,是永遠無法估計的。

在中華的大地上,勤勞的農民,和他們耐苦的牛隻,幾千年來緊密的互相依賴與協作,創建了燦爛的文明。在他們依存共生的長遠歷程中,彼此性格的內化、增強,塑造了犧牲、耐勞、和平、苦幹的偉大形像及其傳統。然而,這樣的依存也不是絕對公平的;牛隻貢獻於人的,遠超過人提供於他的。這個緘默的種屬,生生世世,鞠躬盡瘁之於,死而不已,提起生命的最後一步,依然默然地交出了一身的皮、肉、骨、角,任人裹腹,供人器用。

由於牛隻在生產和生活上的重要性,牛隻在人群間的獲取和對他們最後的處置,始終是人們現實生活中的重大事件,在在都需要一套比較普遍和固定的行事,與夫某種形態的交換機構與場合,以行其是。這樣的場合以及其中底諸般行事,即令不是較大範圍,較為正規的交易行為底濫觴,卻不能不是一定地區絕大部份人口經濟生活的重要核心。那就是,廣被全國,綿亙千年的「牛墟」。

「牛墟」是一種比較特殊,功能限定的周期性市集。圍繞著牛隻買賣的中心,牛具、牛藥、吃食、日用等行當也附隨著出現。從開市到收市,基本上受到適當照料牛隻的限制,時間都不很長。所涉及功能圈的範圍,也受到交通和運輸條件的限制,一般都不會太大,原則上是地方性的,集鎮區式的。

在台灣,隨著先代移民渡海而來的稻米文化生活叢底日益厚植,牛隻及其利用成為生產者及其土地不可分離的有機部分,他們一起改造了亞熱帶原始的地貌,他們一塊兒養活起新生代日繁的家小。緊隨了開拓的腳步,生產的發展,「牛墟」在百年來逐漸遍及全島。

近年來,由於經濟型態的改換,及於諸般內外條件的邅易,島上牛墟的數量和活動性顯著減少。目前,屏東市、潮州、鳳山、岡山、善化、鹽水、嘉義市、北港、北斗、斗六、溪湖、和美、草屯這幾個地方仍有牛墟的活動,繼續擔當著一定的功能。北港持續到今天的這個牛墟,規模算是比較大的,歷史也算是比較久的一個。

(一)
朝天宮正門,朝南筆直大街的街尾,橫著三人高的卵石水泥河堤,拾級登上堤頂,原先舊橋的痕跡絲毫不見,堤外換成了擁擠在一堆的草率房舍。河堤朝西筆直向新橋頭延伸的雜草堆間,露出了羊腸般的泥徑。堤外,房舍和大橋之間的河灘,就是三日一市的牛墟所在。

河灘上,在沒有墟市的日子裏,一根根豎著的竹竿,總在遲滯的日頭下安靜的伸縮它們的身影,脫漆的車板,橫七豎八的攤著,不曉得躺了好久的神態。紅甘蔗尾枯黃的葉莖,不時欠動,晰晰作響。晒乾的牛屎,沒入了滾燙的黃土,埋進了這片荒涼的蒼莽。牛溲的濁氣,成群的隨著風聲。幽靈般地漫向河心,爬上對岸。

一個月九天,每逢三、六、九。一頭頭牛,毋論老少,無分性別,不管種屬,黃的、白的、黑的、灰的、花的,為了這樣的,或那樣的理由──理由可以有千百種,卻沒有一個是屬於牠們自己的──趕上了貨卡,拖上了鐵牛車,給載到了這裡。可能碰到任何一種人,可能遇上任何一種命運。然後,給載走,或是給牽走,到……。

(二)
清晨五點左右,場上逐漸聚集了近四十頭大大小小的牛隻,早來的牛主正積極的做他們的準備工作;把牛頭牢牢綁住,高高栓上竹竿頭,就只差沒教牠踮起腳來,接著俯身用手臂粗的斜嘴塑膠桶,從水桶裡搯出一筒一筒水,扒開牛嘴,把水筒插將進去,一筒筒就這麼順順當當的灌進了牛肚子,儘管每次都有不少從碩大麻木的深紫色唇際,無助地噁了出來……。

灌著,灌著,差不多了,且鬆鬆綁,教牠屙屎屙尿,屙完,栓上,又再灌。

灌水的技術,比起十幾年前,著實是進步多了,那時候,要兩、三個人,一個牽牛,一個扒嘴,一個搯水。搯水用的還是斜鋸了嘴的麻竹筒。現在,用的不但是工廠大量加工的台塑水管,還有大大小小的尺寸,灌起小牛來可方便多了。

一條白牛姑像喝醉了似的,愣著脖子茫散了眼神,圓鼓鼓肚皮邊的四根腳子,微微抖動,像是要站不住了的樣子。幾條綁在靠路邊柱旁的灰黑水牛卻教人扒開了嘴,大把大把的往裏塞進牛最愛吃的紅甘蔗尾;只見牠們低著頭,饜饜的吃著、吃著,沒有表情,毫無感激的表示。

餵著牛的,是一個穿著相當整齊的三十來歲漢子,他說他姓李。
「李先生,你這水牛,水牛也有人買去宰啊?」
「有囉,水牛一樣,一樣給人宰了賣肉。」他說。
「水牛賣給人宰肉,價錢會不會比較差?」
「差不多,水牛一樣」
「你這條牛沒多老嘛,為什麼要賣去宰?
普通不是老了,沒有用,才賣去宰的嗎?」
「不一定,不必一定要老,少年的也有宰肉的,
有肉就有價,你剛才那邊看的不都是要宰的!」
「都是要宰的?那麼他們那樣灌水是什麼意思?」
「這個呀……是這樣啦,給牛灌得飽飽的,
比較好看,不然,人家看了會說這隻牛挑嘴,那樣不好。」
「可是,剛剛我照像的時候,那個在灌水的人叫我不要照,
說是閻羅王會找的,為什麼?」
「這個呀………」
這時,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重大的事,一溜煙跑開了。

(三)
「幹你娘,你這個蕃仔就是蕃仔,
叫你下來,你不下來,這個番仔,幹你娘,看你下來不下來!」
「你罵什麼,罵牠有什麼用?再罵牠也聽不懂!」有人說。
眾人嘩笑,議論紛紛。

原來,在一輛卡車上,一隻黑白混雜的外國品種公乳牛,前腳撐得筆直,脖子死命把韁繩向後拽,下身厝到車板上,硬是不肯下來。牛主在十步外拔河似的,一邊拖,一邊破口大罵。旁邊的人東一句來西一句:

「這種蕃牛就是脾氣壞,既然來都來了,還有什麼好脖子硬的。別人都乖乖下來,你死倔著有什麼用?」
「這種死番牛真是沒有用,講也講不聽,罵也罵不來,還挨不起打,不能駛車,也不能拖犁,又要吃得多、吃得好。」
「天生是乳牛,又是公的,還有什麼話講,不認命又怎麼樣?」
罵都不聽,還聽勸?

車上那個外國種,撐得指粗的筋脈爆了額,撐得銅鈴大的牛眼發了直,情願教人拽倒,拖拉著滾下地來。

「這種乳牛也是要賣去宰的?」
「是呀,不然要怎麼樣?」
「外國種的肉牛不是比這種乳牛好嗎?」
「肉牛哦,養那個虧多了。有人虧了財產去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?」
「那種外國肉牛啊,來到我們台灣水土不合,一邊餵一邊死,有的一厩死剩不到三隻。在那個時候,牛肉貴嘛,一隻牛要五、六萬或六、七萬。外國辦來的便宜,一隻二、三萬。所以有人就專養外國肉牛,養到後來,不時餵著餵著,不時死去,結果幾千塊錢賣掉。很少了啦,現在很少人再養了啦,現在宰肉的都是我們本產的!」

當然,肉牛的問題絕不這麼簡單,除了推廣時,每一個技術性的環節外,島內整個供需的態勢,以至於國際性的市場失調都是不可抗力的強大因素。然而,就「水土意識」這一點而言,敢說不能從上面樸素的議論中,獲得一些正面的啟示嗎?

畢竟,我們和土地分不了家的鄉民,是以生活的和傳承的實際經驗來理解事物的,這裡面容得下多少高論?這樣的認知方式又能拿什麼來替代?

多少百年來,最起碼在景觀上,這塊土地,耕它的牛、駛牛的人,是那麼緊密和諧的一體。它們共存共榮,相互瞻養,形成一個共生的完整生態系統,也造就了我們的文化及其特定的氛圍。毋怪乎他們認同自己和自己的土壤一般的認同他們的牛,就是拿牠來宰肉時也不例外。

(四)
「有沒有牛仔子?牛仔子,有沒有?牽來,牽來。有人要買,這隻……可以啦,試看看,你出多少錢?」

幾個戴斗笠,掮客模樣的漢子,在人堆裡頭亂竄,見到小牛就不由分說,牽了就往後頭帶,一邊和牛主交頭接耳的論斤兩。

這時,河灘上已停了十幾輛卡車,牛山牛海,牛隻們茫然地站著,很遲鈍的樣子,人們聚來聚去,緊張地口沫橫飛。

穿條子襯衫的,一把把那隻緊挨著牠母親腹側的淺棕色小牛拽了過去,拉了牠的主人往後疾跑:「這麼大的,還吃什麼奶!」

後面,圍了一大圈興奮的人群,推拉著不想擠進人圈去的小牛。叼著煙猛吸,或者疾疾的咀嚼一嘴的檳榔,腥褐色漿液泛了一唇,臉上尤其的脹紅了。

「唉,唉,排隊,排隊,先來的先掛號!」

有人半開玩笑的在嚷嚷。

人群當中圍了兩個不會講台語的買客,每人腋下緊夾了一個臌臌的黑色公事包。起先不見得有誰留心到他們,不一會兒功夫,他們就買了三條小牛,還在東揀西挑。消息就一下傳開了。

送牛上門的可真不少,兩三個漢子爭先恐後,熱心的權充義務翻譯。兩位老鄉對這樣的場面直咬牙,咬了好一陣耳朵,決定暫時按兵不動。

不動也不成,越來越多的人,喊老兄的喊老兄,拍肩膀的拍肩膀,有的把牛直推到他們跟前,有的抓著手要拉他們過去。他們只好分頭對付。

「他是牛主,這隻小牛只要八千五百元,你看多漂亮,保證好養,力氣大,肉又多,怎麼樣?出個價出個價,你多少敢買,不要緊啦,出個價,他不會講國語啦,出多少,我替你殺價…」一個「翻譯」牽著一條很黃很黃的小牛,來到老一點的那個跟前,其他人也圍了上去。拉拉扯扯,經過中間人比手划腳的殺了半天,一個給七千二,一個非要七千八,結果牛主牽了牛氣憤的走了。可是,不一會兒,被稱為牛主的把牛又牽了回來,交給另外一個人出面,帶到比較年輕的那個「老鄉」的跟前,又搞了半天,開價九仟,結果七仟六成交。

日頭越來越大,人和牛也越來越多,這兩個操江北口音的老鄉總算挑足了十條小牛,牽到一塊兒,點清付錢。

「喂,喂,這頭是誰的?怎麼不要錢,去找他來,去找他來。」
牛主來了,卻走到竹竿邊,解了牛繩,牽了就走。
「喂,喂,你幹什麼,你的五仟八不要啦?你幹什麼?」
「我不要了,我不賣了。」那牛主一邊走一邊回頭說。
「不賣了?你什麼意思?你這個人做生意怎麼這個樣子?」
衝過去,抓了牛繩往回拉。
幫閒的也都湧了上去,推推拉拉,七嘴八舌,又是一番輸贏。

(五)
「打架囉,打架囉,那邊有人打架哦!」

湊著牛墟而來的各式攤販,各就各位,都已在熟悉的竿頭,
扯起了布遮陽,吆喝的吆喝,等生意的等生意,
對打架這回事,全都無動於衷,一無興趣的樣子。

最靠溪邊的攤子,和緊靠著溪岸一字排開的十幾輛大卡車之間,
二十幾公尺寬的軟地上,牛隻眨著宿命的眼神,怯怯地在等候。

兩個剛才合作無間的掮客,
這會兒,劍拔弩張,捲袖揮拳,躍身跺地,場面煞是火爆。
「幹你娘,這條牛母有四百斤身肉,我隨便你怎麼樣。」
「你娘XX四百斤啦,四百斤我不要賠死,
乾肉隨便宰宰,沒有四百五十,我頭給你。」
「你的頭呀!頂多三斤多,不然這樣子啦,算四百二,便宜你了。」
「你這個不像人的,騙神經的,做生意又不是欺負人,來啦,幹你XX。」

雙方拉破了嗓門,跳來跳去。熱戰的場面,看似一觸即發,旁觀的人們漸漸同情起牛主。就在雙方動手的前一剎那,殺出了個「程咬金」,把他們拉開,趕走了刻薄的買方後,他一邊安慰氣憤、傷心的牛主,一邊替他徵求比較慷慨的人客。

這樣的演出時常可見,逼真的程度真叫精彩,就憑了幾方面的落力,認真和賣命,就算多賺個幾文,誰說不應該呢?

這裡的買賣,不稱斤,也不算重,事實上壓根兒就沒有量器可秤重量。一切都憑了眼力,價錢是看怎麼「出」的,然後就看怎麼「殺」了。「出」和「殺」的過程,包括其間所有戲劇性的場面,是一整套模式的行為,要是那一個節骨眼鬆了,整個也就不像了。

事實上,買賣的雙方,沒有一個真是外行,「出」來「殺」去之間,所差有限,絕對上不了千。之所以把場面弄得這麼熱鬧,許是有必要在冷酷的交易當中,著意的滲入一些人為的情愫罷!

(六)
「XX的牛牽來做記哦!」
「XX的牛牽來這邊做記哦!」
天下無不散的宴席,怎麼樣的戲曲都有它賦歸於現實底一定的臨界。

命數已定的牛隻,一隻隻排列著,無言的步向牛繩牽往的地方,蝟聚在一輛輛貨卡的廂側。牠們認命的沉默,愚忠的乖順,其程度,竟至於教人齒冷。唰唰,牛背上,紅漆著處,死所判然。

「你們這裡賣牛這麼『叫』有什麼標準?」
負責做記的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。
「有囉,用看就知道,都是經驗啦,
我們都是專科(門?)的,大家眼睛一看就知道。」
他一邊回答,一邊抖動著沾紅漆的小刷,鴨舌帽的陰影遮住了大半邊個臉。

「你們不算重量?」
「沒有人算重量,算身肉啦,好比說賣宰肉的牛,大的約一千三、四百斤,小的幾百斤,平均重差不多一千斤上下,一千斤的牛,看情形乾肉差不多四百斤左右,用眼睛一看就知道,四百斤,一斤多少錢,算就知道了。」
「你說乾肉,什麼意思?」
「乾肉就是身肉,也就是牛的肉啦,乾肉是指沒有灌水的,
我們這樣子賣出去活牛的體肉。」
「什麼叫灌水?」
「灌水呀,那是屠宰場的事情,我們也不太清楚,聽說牛打死了以後,身體翻向天,用水管插進心臟去灌的。」
「這樣灌了水和沒灌水的差多少?」
「平常四百斤乾肉的牛,灌到後來,肉有多八十斤。」

活的時候灌水,打死了以後再灌,到底哪一種灌法「人道」些,你說呢?

(七)
頭先那個姓李的漢子,手上拿了一根兩尺半長的牛鞭,
真是一付標準的牛販模樣。

「李先生,過去北港是不是有一個屠宰場?」
「過去有,就在這牛墟的頭上,那邊。」他用牛鞭指了指大橋頭的方向。
「從前在這裡殺牛是怎麼個殺法?」
「北港殺牛我是有看過,牛牽到那邊心裡已經知道,眼淚直直的流下來,可是,牛有嘴也講不出哩,就那樣雙腳跪下受死。屠夫用東西從後腦頂打下去就死了,說來也是蠻可憐的,這邊的人那時候不時都有給牠們拜拜,等一下你去看看,說不定還會有在,有一塊石頭,石頭碑就是拜拜用的。」一邊比著石碑的模樣。
「牛要被殺,會先知道?既然知道要被殺,為什麼不反抗,也不逃?」
「是呀,牛就是牛,『知死不知走』,和豬不一樣,豬是『知走不知死』,知死又有什麼用?給人綁牢、牽住,走也走不掉。」
「現在台北大屠宰場是不是也有給牛拜拜?」
「這就不知道了,恐怕沒有了吧,他們是做大生意的人,那會管這些?我們鄉下人比較有感情,啊呀!不要說了,說這些也沒有什麼用。」

通常,牛墟停靠屠宰場卡車的這塊地方,莊稼人是很少自己來的。在他們的耕牛老到不能不「處理」的時候,他們就把莊上或附近的牛販子找來,很草率的把事情了結,有的連價錢都不自己開口,只要大致有個收入就算了。

「他們感覺可憐,不愛管這樣的事,這種錢給牛販子去賺。……我們牛販子賺這幾個錢,也不是那麼簡單,現在牛都坐車,沒有用走的了,有人專門在載,一次最少一百塊。不要講別的,這裡溪底,溪沙在五、六月的時候,燙得要死,站都站不住,要這樣子用腳把上面的撥開,下面的才能站。」他低頭兩腳分別鵝掌般地左右撥開泛白的表土。

在過去,每個農家都養牛的時候,每個大一點的莊子都有一兩個這樣的牛販子,經常擔任供應和需求的中介。他們大多雖然也務農,然而在村民—特別是孩童的心目中,他們多少是些黑白無常式的人物。有的傳說還講他們都身帶法術,有辦法把病牛裝扮得很健康的樣子,勾勒出他們神秘邪惡的面貌,刻意地將他們外於一般單純向土地討生活的常人。在社會生活的網絡中,其身份之特殊、處境之微妙、地位之低落,可以想見。至於莊稼人,他們但求眼不見為淨,這不正類似於古傳說中「易子而食」的心態嗎?「我不殺伯仁……」對自己說這樣的話,不管是什麼人,總難免是心虛的吧!把牛販子的角色和地位在社會結構中加以特殊化,就是有程度,有條件的將自己和無法自安的非行及其利得划出界線。然而,畢竟睥睨他們正是睥睨自己底作為的一種表現。要進一步解決自己道德意識上的兩難和偽善,就不能不著重地在日常生活上反求諸己了。或許,這正是我們廣大鄉民拒吃牛肉的真正原因了!

(八)
事實上,對牛販子而言,賣牛去宰賺的,根本就不能和經手買賣耕牛相比。
「一隻本來值三萬多元的壯牛,賣肉頂多兩萬四五,賣去駕駛牛車、拖犁的話,「做息人」只要看得中意,多出個幾千也牽了去。」

一隻牛,來到這裡,會被怎麼樣,基本上,既由不得牛主,也由不得牛販。深一層來講,恐怕也由不得隨便那一個買主。實際上,決定牛底命運的,是一隻超乎於他們全體之上的,巨大而不可見的手,這隻強力的手,許就是經濟學家們習稱的「經濟法則」吧!

李先生繼續著:「我看哪,這些耕牛,政府要是不禁止,會給宰光的……很快會宰光了……」他沉吟了一下,:「養一隻牛,天天要割草,弄吃的給牠,要有人照顧,現在人工貴,做田都真省工,稻子割了放火燒燒,再找鐵牛打打,播下種子去就行了……人工不夠,養牛算不和,好比說一年兩冬,六月冬過了,十月才再犁田,請鐵牛幾天也解決了,誰還肯養牛?所以哦,大小隻牛都嘛宰掉掉。」

正由於「經濟法則」的盲動性,個體和眼前見其利的,整體、長遠未必立即得見其弊。在我們有限且細分的農地上,作物繁雜,機耕的適應性先天受到一定的限制,加上農村勞動力的老化、女化,連贍養費用最低的耕牛也免不了被拋棄的命運,那麼,仔細分析起來,汲汲乎想望全面機械化大農耕作的宏壯畫面不是有些架空嗎?在農制及其他生產條件改造完成之前,任有機的再生產力量意外的消失,不是有些可惜嗎?這些,想必是每一個靠這塊土地養大的人都深切關心的罷!

(九)
說到千百年來,做為我們農村基本勞動力之一和重要能源的耕牛,我們在牛墟見到的又是什麼光景呢?

進入牛墟筆直泥路的盡頭,從乾枯河灘延伸上一條二、三十公尺的坡道,更遠的溪岸邊,厝了幾張犁。這兒,正是耕牛們求生的競技場。

坡道和泥路接頭的地方,一些多少上了點年紀的「做息人」間,夾雜著三三兩兩態度儘量收斂的牛販子。大多數水牛身上被牛主和牛販子塗上灰色的泥土,教人看了悅目,黃牛也大多掛上了牛鈴,一步一響。買方和賣方首先確定牛的年歲──辦法是扒開牛嘴看牙齒,內行的人一看牙齒就知道牛的歲數。接著,看牠的四肢、身材,評頭論足,像是儘量要看清楚每一個部分。然後,看眼神,研究牠的脾氣和才藝──就差教牠講上幾句,不然就跟電視上國際選美的過程一式一樣了。

不過,對牛來講,事情倒不如靠色相賣錢那麼簡單。大致看好之後,依然買方所說的用途,賣方得花錢租了板車或犁,實際表演給買方或其他的人看。因為牛力氣大小、行動敏捷的程度、聽不聽話、走路穩不穩,都是決定價錢的重要因素。為求表演得出色些,來到牛墟前,牛主「集訓」的辦法是,用大聲叫喊和鞭打的方式先讓牛做熱身運動。

每年這個時候,來北港買牛的大多為的要買去拖甘蔗車。傾斜的坡道上,慘烈的情景遂一幕勝似一幕:

牛試拉的板車,最少兩輛連在一起,每輛前面兩個小輪用帶子束死,後面的兩個大輪也固定住,一絲也轉不動。車上分別做了三、四個牛主央來壓重的乘客。大號的牛軛沉沉的架上牛肩,再從軛架的頂端橫過一條粗蔴索,緊緊勒住牛前胸,牛繩牽在牛主的手裡,硬得像條鋼筋。穿過牛鼻尖的銅環,扯得鼻孔成了三角形,銅環上端的銅座卡住牛鼻樑,深陷肉內。牛主大聲吆喝,激動得什麼似的,同時,牛鞭札札實實的一記接著一記嵌在牛屁股上,車上的乘客同時齊聲高喊

這時候,但見困獸般的巨物,飛起前蹄,昂身空際,鏟蹄入泥拼命前衝。不然,死撐了後腳,俯身及地,也要力挽危貽。這時候,失蹄跪倒,就用膝蓋向上掙爬,屁股染紅了滲出的血跡,也毫不返顧。這時候,一寸就是一寸的生機,一步就是一步的希望。

這樣的情景,這種令人暈厥的迫力,彷彿在聯考的試場上,見到萬千的學子,掙過窄門──想想看,大專聯考的試場,不正是我們年輕弟妹們的牛墟嗎!

(十)
蹲在我旁邊的,是一個穿犢鼻褌的高瘦老阿伯,斗笠頂在後腦上,塑膠繩勒在下巴灰白的短髭上,像一塊石頭似的,他不動地望著眼前的牛、車、人、車、牛。後面站著他乖順的畜牲。

忽地,他跳起來,拍的一下就給了身邊的少年一個巴掌。
少年是他的孫子,因為牛老低頭朝著他祖父噴氣,少年輕拍了牛一下,就挨了一巴掌。
「老阿伯,你是來賣牛的?」
「唔,來了好幾次了。」
「你這條牛真壯,有多大了?」
「還沒有老啦,二段剛過(差不多七、八歲的樣子)。」
「養了多久?」
「從小養的。」
「養得這麼好,是怎麼養的?」

帶著鄉音濃重的緩慢言詞,他不連貫慢慢的敘述了一些細節:夏天給牛塗上泥巴祛熱,燒稻草給牠趕蚊子,去收割的甘蔗田幫助,換回牠最愛吃的甘蔗尾──但是現在少了,不少甘蔗田的收割改用火燒了。晚上牽牛入舍前先哄牠小便,每天去牛舍除糞,如果牛舍有小便,用乾土墊上,等等,等等,像是說不完似的。

他說的神情,他說的方式,幾乎令你誤會他在述說怎麼帶大自己的兒女。
「你怎麼叫牠?牠有沒有名字?」
「沒有,牛都是沒有名字的。」

是的,正如同他從來不叫他老伴的名字,他也從來不叫他的牛。他們默默的生活著,他們默默的工作著。彼此顯得那麼冷寞,那麼習慣,那麼異樣的深情。

「要回去了?還要不要來?」
「看啦,看啦。」
別了,未識的父兄!別了!匿名的伙伴!


作者:阿肥(丘延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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